一

山村里來了一對下放夫妻，男人右派，是從省城水利廳下放的，帶著一雙兒女，還有一個老媽媽。又聽說倆人都是大學生，知識分子，人們很敬畏，那個年代，大學生很少很稀奇。生產隊在村頭蓋了三間平房，分了一些糧、油，算是安置了。

山村地無三尺平，開門見山，出門就是坡，坐車得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見到公路。右派丈夫名叫許大林，原在水利廳當測繪工程師，戴副眼鏡，皮膚黑黑的，因脾氣直性子急，給領導提了意見，被打成右派。妻子同他一個單位，也是大學同學測繪工程師，領導勸她離婚劃清界限，她秉承母親農村人的樸實性格，沒有同意，一同下放到了山村。丈母娘很喜愛女婿，覺得老實忠厚，下放農村她也很高興，有山有水有田有地，一天到晚有事做，再說老百姓很和善、很實在，雖說人苦點累點，但活得舒坦。

下了村以后，大林的煙癮更大了，一天要抽二包煙，因經濟緊張不得已入鄉隨俗改抽旱煙了。來到農村什么事都得靠自已，菜不種沒得吃，水不到村子里的井去挑，沒得喝，紫禾要到山上去砍，每天不出工就沒得工分，沒得工分，就沒得收入沒得口糧。面朝太陽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得屁股朝天，累得腰酸背疼，也僅僅是解決溫飽。那個年代，穿衣得有布票，買米得有糧票，割肉得有肉票，要想生活得好，只有自已動手，好在山旮旯里都能種莊稼，只要人勤勞，種下去就有收獲。養雞、養豬，種田種地，每天為生計忙忙碌碌，也就沒有時間去思想了，去管閑事了。

二

下放農村，要說難最難的是妻子秀蘭，嫁個丈夫沒有享到福，反而受了難。若是妻子同大林離了婚，只身一人下到農村，真不敢想像日子怎么過。大林是苦難的又是幸運的。晚上一家人吃完飯，大林刷鍋洗碗，子女讀書寫字，妻子做針線活，丈母娘分豬食，早上一覺醒來，家里又是熱熱鬧鬧的，苦中有樂。好在還有一個能干的丈母娘，知道什么時節種什么，單叫他們夫妻，兩眼一抹黑，韭菜、小麥真是分不清。

大林有時遙望巍巍青山沉思，自已好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付出了巨大代價，這不是不讓人說話嗎？自已只顧說話痛快，堅持真理，想改變世界，世界反而改變了他，令人啼笑皆非，刻骨銘心。政治太復雜了，風險太大了。自已是做業務的，還是把自已的專業做好，為老百姓辦點實事，這是根本。

那個年代興修水利熱火朝天，“敢叫日月換新天，敢叫山河變新貌”口號震天動地，修水庫修水渠到處開花。隔壁一個公社修水渠打山洞，兩頭開挖，由于測量技術不過關，方向偏了，山洞對接不上，縣水利局工程師也沒有辦法。人們想起了那對右派夫妻，經大林夫妻一測量，修正了山洞方向，水渠順利打通，節省了時間、財力和勞動力，讓人們重新認識了這對夫妻人才。還有一次，附近一個公社開公路，邊施工邊測量，公路順山走，許多地方幾乎是直角拐彎，連拖拉機轉彎都費勁，非常容易出事故。又請大林夫妻出山，不用說，公路測繪結果比原先方案精巧，又好走又省錢。

人們相信知識分子有本事，讀書多還是有用的。一到冬季，許多地方來請大林夫妻出外測繪，比在家干活多掙錢，生活因此改善不少。實際上，妻子秀蘭測繪技術比丈夫好，工作中有見地，往往她的方法是最有效的。縣交通局調她到縣上工作，她執意連丈夫一塊調動，交通局始終沒有答復，她也就不走了。為這事，大林同妻子吵了一架，“這是極好的機會，你帶上兒女、母親住進縣城，生活也方便些，上哪找這個好事？”

秀蘭說：“我們走了，丟下你一個人，一餐不燒你喝西北風，你只會熬稀飯下面條。還有洗衣服，干活一天累得要死，衣服變味了餿掉了，洗不洗？過去你出差，短褲、襪子每天一換，不洗打成包帶回家，出差超過時間沒得換洗，又把它找出來，味不大的重新穿上，從來不洗衣服。還有你會種菜嗎？不種菜你天天吃咸鹽喝醬油啊！”

一年有半年時間在外測繪，倆人不是在一起嗎？

那還有半年你怎么過？又是農忙天又熱，往床上一倒你就爬不起來，還得做飯，不做飯餓死你！你認為過日子容易，一天三餐一餐偷懶不了。沒有我們，你寸步難行。你看，若我們住城里，你一人在鄉下，日子一天糊弄一天，簡單、將就，日子一長，你身體就透支了，營養跟不上，將來一場大病把你擊倒，身體垮了，那是永遠的痛，幸福是金鈛買不回來的。我們一家人，不追求榮華富貴，只求團團圓圓、和和睦睦在一起，平平安安就是福。我母親說，幸福就是自已的感覺。

經妻子這么一說，大林嚇了一跳，仔細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不經歷不知日子艱難，自已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自己這一生是找了個好老婆，所以活到現在不覺得累。兩個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托起了這個家，托起了他！他思前想后，覺得這一輩子活得窩囊，堂堂五尺男子漢，愧對妻子，愧對岳母大人。

大愛的力量支撐了家，女人用質樸的人生追求書寫了真理，真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啊！

三

大林不禁想起了大學戀愛時期的往事。

班上學測繪專業的女生很少，只有五人。秀蘭個子瘦小，從農村來的，衣著樸素，每天只看到她埋頭學習。認識她是一天早上跑步，因為測繪專業野外作業時間較多，必須得有強健的體魄。系領導堅持抓晨練，每天天不亮起床跑步，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大三那年冬天，地面凍得結冰了，寒風吹著臉上刺骨的冷。大伙兒跑到了校外，昏暗中大林忽然看到前面一個人影一晃，要倒下來，本能地跑上前去托住了她的后背，那個人的整個身體倒在大林懷中。一看是個女生，原來是秀蘭踩到了冰塊上，兩腳一滑剎不住，就這樣把她的腳葳了。大林把她背回了學校，倆人漸漸交往了起來。

畢業時確定戀愛關系，大林很猶豫，兩個人都干測繪，將來家怎么守？他見秀蘭很堅決，也就沒有顧慮了。別看她個子瘦小，很潑辣，很精干，認準的事從不猶豫，大主意都是她拿。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精神依舊爽朗，講話中氣很足，個中酸楚大林知道。皮膚粗糙了，眼角有皺紋了，但農村生活鍛煉了一副好筋骨，幸福的感覺尚好，這也是前世的造化好啊，今生有福緣。

四

改革開放后，大林的右派得到了平反，夫妻二人雙雙落實了政策，調進縣城工作。動蕩的生活結束了，城市的生活又開始了。

大林感慨萬千，自已的大好年華是在農村度過的，好在自已的專業沒有荒廢，發揮了作用。妻子、岳母的身體還好，一家人平安的度過來了。孩子一個讀小學一個讀初中，轉到縣城，條件更好了。心里覺得非常欣慰。

五

母愛的力量是偉大的，柔弱的力量使人震撼。夫妻日子漫長，無論是經歷坎坷，還是平平淡淡，始終廝守，才見真情，才是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