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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醫學追溯:張一帖內科的家族傳承

作者: 胡 遲 文章來源:江淮文史 點擊數: 13411 更新時間:2016/7/27 14:28:06

  

國家級非遺“張一帖世醫”傳承人  李濟仁、張舜華青年留影

  在中華傳統醫學的版圖上,新安醫學曾峰巒競起,大放異彩,一度主導中醫的潮流。新安醫學以新安江上游(歙縣、休寧、婺源、祁門、黟縣、績溪)為核心區域,發源于宋,鼎盛于明清。有文獻資料可考證的新安醫家近千位,其中御醫、醫官有52人;汪機、吳謙分別被譽為明、清四大醫家之一。歷代的醫學著作也是影響深遠。比如,徐春圃的《古今醫統大全》、程文囿的《醫述》等,被列為“中國十大古代醫著”。醫家之眾,影響之大,在各地醫學文化中,堪稱第一。在徽州地區,“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是經典的家訓。

  新安醫學的傳承方式一直以家族傳承為主,形成了很多獨具特色的家族鏈。自北宋以來,家傳3代至15代乃至30多代的名醫家族鏈有63家,有記載的名醫達300余位,許多名醫世家代代相傳,久盛不衰。其中,傳承至今已有14代的歙縣定潭張一帖內科,可謂是新安醫學家族鏈的典型代表。

  2009年,張一帖內科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同一年,張一帖內科的傳人李濟仁入選我國首批“國醫大師”。2012年,李濟仁夫婦雙雙入選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追溯張一帖內科的家族傳承,開啟了我們對于新安醫學家族鏈的探秘之旅。
  是“張一貼”還是“張一帖”?

  最初知道“張一帖”,是同事在整理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材料時,在上報名單里誤把“張一帖”寫成“張一貼”,當時,我匆匆掃視,望文生義,還以為是一種祖傳配方的神奇膏藥。后來發現申報文本封面寫的是“張一帖內科”,仔細看了,方知“張一帖”不是一貼包治百病的膏藥,而是新安醫學領域傳承至今的內科診療技術。

  新安醫學有廣義與狹義之釋。最早文獻記載的,亦即廣義新安醫學范疇的新安醫家是距今1600年前在新安歙縣任太守的儒醫羊欣,但醫史學家們更多的確認新安本土的醫家是北宋嘉祐至崇寧年間歙縣人張擴,認為他為新安醫學的先驅者,開創了新安醫學史之先河。

  唐期末年乾符年間,張氏先祖徹公為避戰亂與眾多名門望族、文人雅士輾轉遷徙新安。張擴是中原士族之后,他少年時就愛上了醫學并立志研習岐黃。北宋元祐年間,拜當時被譽為“北宋醫王”的龐安時(撰有《傷寒總病論》)為師。學成之后,張擴聽說西蜀的王樸擅長太素脈學,便跟隨王樸潛心學習脈學數年,得王樸太素脈學要領,盡錄其訣。之后,張擴來到金陵(今南京)及安徽當涂一帶,懸壺濟世,府衙的官員及四方百姓都請他診治疾病,被人們稱作“神醫”。

  張擴亦儒亦醫,假承務郎的官職品級,又使其不得不游走于公卿之間,終為權貴所害。1106年,張擴被貶職流放永州(位于今湖南零陵縣)。由于受冤被謫,心中郁憤,加之途中勞累,當行到洪州(今江西南昌)時不幸逝去,英年49歲。張擴著有《醫流論》《傷寒切要》等醫著,但由于年代久遠均已散失,未見到傳本。

  張擴將醫術傳于次子師孟及弟弟張揮,張揮又傳子彥仁,彥仁再傳子張杲,張氏家族幾代行醫,均師出張擴,且亦醫著,前后延綿100多年,形成以張擴為代表的“新安張氏醫學”文化。

  張杲(約1149—1227年),字季明,他的《醫說》輯成后,其后人承其學并于宋紹定元年(1228年)刊行。明代時,又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嘉靖二十五年及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天啟三年(1623年),直到清代宣統三年(1911年),一次次地再版發行,影響逐漸流傳華夏,且遠播海外。朝鮮李斯王朝成宗十五年(1488年)在朝鮮刊行,萬治二年(1659年)在日本刊行,為最早東傳海外的新安醫學著作。

  新安張氏醫學進一步派生繁衍,由滿田經邵村到定潭,逐步形成了以明代定潭為中心的張氏醫學世家,其代表性人物為明代嘉靖年間得張一帖內科之名的新安歙縣“定潭張”一世祖張守仁。

  張守仁(1550-1598年),明嘉靖萬歷年間以醫術名世。精研“靈素”(指《靈樞》和《素問》)與仲景之作,勤于實踐,復得民間醫生秘授,歷30余年反復揣摩、臨床驗證,研制出一種粉狀藥劑——末藥,此藥由18味組成,號稱“十八羅漢”,有疏風散寒、理氣合營、健胃寬中、滲濕利水之功,適用于勞力傷寒、腸胃疾患,并可扶助正氣,防病患于未然。更重要的是,張氏臨癥,辨癥精、用藥靈,往往以一劑而直起沉疴,受惠病家遂譽之為“張一帖”。

  這么一梳理,算是搞清了定潭張一帖內科的來龍去脈。

  在歙縣,我們交叉采錄徽州民歌和張一帖內科。采錄民歌的某一天,縣文化局的凌英老師帶我們去民歌之鄉蘇村,路上閑聊,得知我們過兩天要去定潭采訪張一帖,忙不迭地說,歙縣定潭張,很有名的。我母親的命,就是他們救的!當時有醫生都讓我們準備后事了,我們連夜趕到定潭,請了張舜華。你們現在都知道李濟仁是“國醫大師”,其實當年在定潭,張舜華名氣更大。她診斷后馬上開藥,真的很神奇,藥喂下去,眼看著奄奄一息的母親竟慢慢活轉過來了,名不虛傳,真是神醫!

  對于張一帖,當地民間有很多傳說。在歙縣定潭,說張一帖的末藥藥方是一位仙人所贈,而裝藥的藥柜在新安江發大水時都不會被淹沒;還說他們家有個仙人拐,用仙人拐一指,病就好了。

  近代國學大師吳承仕先生,患痼疾遍訪京師名醫皆不效,回家鄉歙縣以后,經張一帖十三代傳人張根桂醫治痊愈,感佩之余,特奉贈一聯“術著岐黃三世業,心涵雨露萬家春”。張根桂心存仁厚,有時遇貧苦病人求醫,不僅免費診病贈藥,還經常主動周濟病人。當年,他的聲名遠播皖、浙、贛數省。至今皖南民間尚流傳“定潭向有車頭寺,半夜叫門一帖傳”,形容當時病患自四方云集定潭張家求醫問藥的景象。

  張一帖祖上有個傳統,每逢冬春流行病高發的季節,都會在村口置一巨型大缸,將提前預防疾病的藥物熬制后,日夜免費發放,村民和過路的人像領救濟糧一樣來領。幾十年來,居住在蕪湖的張一帖第十四代傳人李濟仁、張舜華無論多么繁忙,每年都會定期返回家鄉一段時間,很多鄉親也都在等著他們的贈醫施藥。

  大醫隱于林。在山環水繞的皖南山區,張一帖的故事就像經久不衰的民間傳奇,人們口耳相傳,各種演繹,令我們遐想不已……
  “張冠李戴”的家族故

  其實,采錄張一帖之初,我們就有一個疑問:張一帖內科是新安張氏的家學傳承,為啥張一帖家族卻出了一個“國醫大師”李濟仁?這次采錄,讓“張冠李戴”的家族故事慢慢浮出水面……

  這個故事,要從張一帖第十三代傳人張根桂說起。

  張一帖內科自明代張守仁一世至清代,前后兩個朝代,傳男不傳女,經二世張鳳詔、三世張賡虞、四世張康榮、五世張靈漢、六世張錫、七世張進德、八世張魁壽、九世張覺之、十世張秋林、十一世張春太、十二世張景余,400多年血脈流淌,一直傳至清末第十三世張根桂。

  張根桂(1908-1957年),又名耀彩,字祥森,20歲時即聞達于新安諸邑。而立之年,他根據自己臨癥所得,對祖傳的末藥進一步加以整理完善,創春、夏、秋、冬四季加減法,從而進一步提高了臨床療效,并逐漸形成了以認癥準確,用藥猛、擇藥專、劑量重,取重劑以刈病根之特色。其醫治外感、急癥等往往一劑奏效,開創了治療內科疾病的系列療法。在治療濕溫傷寒癥方面,張根桂注重健脾宣滲;治療虛寒證,又喜用大劑附子以壯陽,后則調治氣血津液,標本兼顧,以求根治;治療急癥提倡針藥并施,針灸以應其急,湯藥以治根本;醫治肝病、胃病、風濕、癲狂、婦科等疑難病癥,擅用金石藥、蟲類藥,并常輔以新安地道新鮮草藥,收效顯著。

  張根桂青年聞達于鄉里,中年更是醫名遠播,事業上一帆風順。但在子嗣上,他卻有點遺憾,雖有兒有女,可兒子是獨苗,在那個年代算是子嗣不旺。他很疼愛這膝下獨子,因為祖傳的張氏醫學就指望這唯一的男丁綿延后世了。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獨子竟意外夭折了!張根桂痛徹心扉。整天郁郁寡歡,唉聲嘆氣:張一帖要斷了!按照家規,張一帖醫術是傳男不傳女的,怎么辦呢?

  次女張舜華當年只有12歲,她看父親茶飯不思,就向父親表達了學醫的愿望,卻遭到父親的嚴厲拒絕。因為在老輩人的觀念里,女兒是要出嫁的,是人家的人。張根桂認為,張氏醫學絕不能在自己這一代外流!外流,就意味著對祖先的不孝。

  被拒絕后的張舜華卻矢志彌堅,她偷偷地學、偷偷地記。她陪父親出診,因為家規不許說話,她就一聲不吭,以致很多外地人都以為她是啞巴。開始時她只能在張根桂診治病人時在一旁窺視,用心觀察望、聞、問、切的每一個細節與過程,悉心記憶病名、癥狀,然后拿出家藏的古籍醫案認真對照,悉心揣摩。遇到閑暇時,還一個人跑上山去對照父親所采的藥材標本識藥、采藥、配藥。

  張舜華在當地有個外號叫“孝女香”,因為她對父親總是百依百順,極盡孝道。有一次張根桂出診因郁悶飲酒,歸家時醉倒在路邊,當時已是夜晚,張舜華用瘦弱的身體背著父親一步一步走回家。到家時天已發亮,渾身濕透。但這樣的孝順并沒有感動父親,張根桂發覺女兒學醫后,厲聲道:“我不能讓張一帖姓外姓!你要學可以,要么終身不嫁,要么招上門女婿,生個兒子要姓張。”張舜華答應了。

  因為后繼無人,因為女兒的至誠至孝,張根桂終于改變了想法,將家傳醫道真經及個人臨癥經驗盡數傳授。張舜華隨父學習4年,16歲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女大夫。

  李濟仁原名李元善,1931年冬出生于安徽黃山。青少年時期,李濟仁看到戰亂中的百姓深受病患之苦,便立志要重振醫道、救人濟世。“天下名醫出新安”,李濟仁遍訪名師,不到20歲就開始行醫,并且小有名氣。

  張舜華和李濟仁是在出診路上相遇的。他們的長子張其成曾這樣敘述父母的相遇:“母親和父親的第一次相見,是在出診路上的一棵大樟樹下,當時兩人都已經知曉對方,但沒見過面。母親至今還清晰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父親穿著白襯衫、白球鞋。交談了幾句,彼此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這一相遇,就有了一段佳話。

  李濟仁說,那個時候我們那個地方,半夜三更的時候,有人打著燈籠,打著火把去趕定譚。我那個時候就知道了,定譚有個張一帖——張根桂,他名氣高。于是李濟仁決定毛遂自薦,前往定譚張根桂家拜師求醫。

  到了張家,李濟仁發覺來張家看病的人特別多,就默默站立一旁觀察,他發現張根桂看病方法不同,用藥也不一般,跟之前的老師都不相同。等病人散了,天也已經晚了。張根桂看到立在一旁的李濟仁,問他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李濟仁闡明來意。張根桂對李濟仁也早有耳聞,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有一天張根桂對他說,你既然要學,就要下苦功。這就算默許他為徒弟了。

  于是,李濟仁繼張舜華之后,成為張根桂正式學徒。再后來,李濟仁成了張一帖家族的上門女婿,承接了張根桂的衣缽。

  1957年,不到50歲的張根桂因長年抑郁致疾,英年早逝。一年后,李濟仁與張舜華的長子出生,按照結婚時的約定,第一個男孩子姓張。

  現在,張其成經常饒有趣味的說自己名字的故事:我是典型的“張冠李戴”啊。當時我爸不甘心,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張其棖”,這個“棖”字,是半張半李。可這個字一般人都不認識,后來我就改為“成”,音沒有變,字變了。只好對不起老爸了。

  李濟仁和張舜華共同承擔起了張氏醫學傳承的重任,成為新安張一帖內科第十四代傳人。非常幸運,到他們這一輩,子嗣興旺,他們陸續生育了5個子女,4子1女。

  歲月荏苒,隨著李濟仁醫術的精進,他的疆域也在不斷拓展:1959年,他到安徽中醫學院,任內經教研組組長、大教研室主任;1960年,他參與籌建安徽中醫學院附屬醫院;1965年10月至1966年5月,他到北京中醫學院、中國中醫研究院參加內經教學研究班學習,并編寫首批衛生部高等學校規劃教材;1970年至1972年,他任安徽醫科大學內科醫療組組長;1972年,他來到行醫至今的皖南醫學院,任中醫教研室主任,附屬弋磯山醫院中醫科主任……

  而張舜華,一直堅守于鄉土,直到47歲才到蕪湖和李濟仁相聚。在家鄉,她因為醫術高明,被稱為“女張一帖”。在張其成幼年的回憶里,母親的醫學生涯充滿鄉土傳奇色彩:她的生死脈診是一絕。有一次她診脈后對病人家屬說今晚準備后事,可到傍晚時家屬來說病人在吃飯呢。母親想難道搞錯了?到半夜時病人果然去世。原來是回光返照。母親繼承張一帖臨癥特點,用藥猛、擇藥專、劑量重。一根針,一把草,內外兼治,針藥并施。針灸應急,湯藥治本,輔以外貼。常常上山直接采來新鮮草藥,對外感、急癥往往一劑奏效。母親醫治內科、婦科等疑難病癥,擅用金石藥、蟲類藥,并常輔以新安地道新鮮草藥,收效顯著。母親為人治病,一心赴救,無論白天黑夜,即叫即走,“定潭向有車頭寺,半夜叫門一帖傳”。當地人稱母親“鐵打身體,馬不停蹄。上到北京,下跑遍農村”。患者治愈后,感激不已,要送錦旗、匾額,母親按照外公的指示,從來不收。徽州水運社為了報答母親,免費在家鄉定潭放了幾年電影,讓當地百姓享受文化盛宴。

  5個子女是張舜華一手帶大的。當時,李濟仁在合肥的中醫學院上班,寒暑假才能趕回來聚一聚。張舜華背著孩子到處出診,帶著孩子們到山上認藥、采藥,督促他們背誦《藥性賦》《中藥四百味》《湯頭歌訣》。放學回家做祖傳的末藥——“十八羅漢”也成了張家孩子的必修課,張舜華負責炒,孩子們負責舂和磨……

  由于多年來不斷的拓展和積累,李濟仁在中醫學界越來越重要:他是首批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首批中醫研究生導師,首批500名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之一。出版了《濟仁醫錄》《新安名醫考》等專著10余部,參與編寫《內經》《中醫基礎理論》等首批衛生部高校規劃教材,發表論文100余篇,主持的科研成果獲得省部級獎勵5項,2009年度被評為“國醫大師”。

  張舜華1980年到蕪湖和李濟仁團聚,調入蕪湖弋磯山醫院中醫科行醫。弋磯山醫院是一所具有120多年歷史的大型三甲醫院,中醫科因為李濟仁和張舜華的聯手,力量大增。目前中醫科有3位90歲以上、2位百歲以上的老中醫,還有著名本草專家尚志鈞,而李濟仁是安徽唯一、也是全國唯一不在省城、不在中醫院的“國醫大師”。

  李濟仁是“國醫大師”了,名氣大了,很多人到他家里來看病,看到張舜華都會問一句:“您是這家里的什么人啊?”她總是逗趣地說:“我是那個老頭子的——老師。”然后微微一笑。雖然這是一句玩笑話,不過就張一帖的師門關系來說,也算是道出了實情。

  每個禮拜四的上午,是李濟仁80歲后每個星期唯一的工作日。李濟仁的掛號費初診是260元,復診是200元,是目前安徽省內經過物價局核準的最貴的掛號費。如此昂貴還是擋不住眾多慕名而來的病患者。

  對于張一帖內科療法的神奇,一直跟隨父親的女兒李艷這樣跟我們解釋:“簡要的用三個字概括:穩、準、狠。一帖就是一劑,為什么叫張一帖呢?因為他一劑藥就有效。張一帖主要治療急性病,比如傷寒。準,就是診斷準,用藥準;穩也就是說醫療安全,藥雖然用劑量很大,但是辨癥很清楚,不會產生副作用;狠,也就是用藥的劑量大,因為診斷準,所以敢于用藥,一劑藥就起效果,所以說他治療一些急性病是非常有效的……”

  在蕪湖李濟仁的家里,一副不知何人所題的對聯十分醒目:“博士不難,難則兄弟三博后;教授非貴,貴在一門七教授”。

  我們采訪李濟仁時,談起孩子,他滿面春風,對著照片將5個子女逐一介紹:長子張其成是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國學專家,傳統文化的傳播者;二女李艷,現為皖南醫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弋磯山醫院中醫科主任;三子李挺留在了歙縣定潭,過著質樸的鄉村醫生的生活,繼續張一帖家傳,以實際行動詮釋著“醫在民間”的價值理念;四子李標是中國科學院博士,德國洪堡大學學者,目前在美國工作,擔任主任工程師,開展生物醫藥和中醫藥學探索研究;幼子李梢是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內科學博士,師從王永炎院士和李衍達院士,現為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5位子女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傳承發揚中華醫學,張一帖不再是一枝單傳,而是滿堂芳菲。外祖父張根桂如果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吧!
  留守的鄉村醫生

  聽著張一帖的家族故事,感覺李濟仁和張舜華像一個圍棋高手,用5個子女謀篇布局,使張一帖家族形成了許多中醫世家不可復制的家族傳承鏈。

  相比較其他子女,獨留在鄉間的李挺讓我們好奇,當年的他是認同了父母的安排還是一種自己主動的選擇呢?

  張一帖醫學家族根基于歙縣定譚。定潭位于安徽省歙縣南部,我們到達定潭已經中午時分。新舊混雜的村舍高低有序、錯落有致;走進村內,寂靜無聲……

  2013年9月,經過張一帖傳人的多方奔走,黃山市文物局批復設立新安國醫博物館,專為國醫大師李濟仁、張舜華夫婦及其新安醫學家族而設立。

  新安國醫博物館由李挺負責營建。我們去的時候,博物館已粗具規模,雖是徽派建筑風格,但色彩鮮艷,有點突兀地立在周邊的粉墻黛瓦之中。當地人笑說,這博物館,像天安門!

  長著一張端方質樸的臉,結實的身板,李挺不太像我們印象中的中醫。他跟我們談建筑,談風水,談養生……一直侃侃而談。可以看得出,他是個精力充沛、興趣廣泛的人。問他為何建新安國醫博物館用大量的紅色?他說,當時大哥提出反對意見,覺得這么紅,不好看。但他用民間的一套理論說服了大哥,他說,因為房子背靠的山有不少陰宅,紅色是辟邪的。

  定潭的老宅子素樸幽靜,很有中醫世家的氣息。以前家有5子,笑語喧嘩;如今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李挺夫婦和幼子居住,稍顯冷清。家里的一些老物件都是有來歷的,李挺介紹時,頗為自得。

  院子里有一些竹編簸箕,曬著灰黃色的小顆粒,這就是張一帖祖傳的末藥——“十八羅漢”。

  “十八羅漢”針對新安地區、中國南方地域氣候濕潤,脾胃易傷的特點,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從調理后天之本的角度,采集新安地區地道藥材,精心處方研制。后來張根桂對末藥加以完善,創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加減法,進一步提高了療效,擴大了適用范圍。1958年,張舜華響應國家的號召,無償獻出了祖傳末藥秘方,以造福百姓。但同樣的方子,藥材的產地和制作的方式都會影響療效,許多人只認可張一帖家族生產的末藥。

  李挺和夫人為我們演示制藥過程:采藥、配比、炒制、研磨……以前末藥是粉末狀,服用不方便。于是張一帖家族就改制丸藥。粉末制成丸藥的過程是枯燥費力的:首先將粉末狀藥倒入簸箕一角,涂上一層熱氣騰騰的白開水,雙手抓住簸箕,將全身的力量集于腰部頂住簸箕,來回反復地翻動,不斷的翻動中,粉末狀藥物逐漸變成小丸狀,再涂上一層水,又一次翻動,不斷地反復,非常辛苦。

  現在的李挺因為身體原因,自己已經做不了藥丸了,藥丸只能由夫人來制作。

  前幾年,他看著夫人這么辛苦于心不忍,就購買了一臺制丸機器,但機器制作過程中,需要添加大量的面筋跟蜜糖才能將粉狀形成丸狀,李濟仁回鄉看到后,立刻叫停。他斥責李挺說,這樣隨意添加成分,藥效無法保證。于是,制丸機被廢棄了,還是靠夫人每天手工制藥。問他為啥不請人?他說,活累利薄,沒人愿意干。再說,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人多半是老人、婦女和兒童,也干不了這個。

  做藥的時候,李挺的幼子幫著打下手。李挺說,他希望兒子以后能傳承,但他又不愿因此將兒子的一生束縛在鄉間。

  李挺還有一個女兒叫張涵雨,被爺爺、奶奶帶到了蕪湖。受家風影響,女兒從小立志要學醫,四五歲的時候,就幫忙加工磨藥,學會用磨,用藥錘子。到了蕪湖之后,爺爺、奶奶和姑姑都教她學醫,認草藥,幫忙抄方子,看各種醫書……家里來了病人,遇到一些臨床病癥的話,會給她現場講授,走的還是家傳醫學這一脈。

  李挺說,可能他們覺得有點虧欠我,所以希望幫我把女兒培養出來。

  說起當年,李挺說,他現在理解了父母的苦心,但當時,心里是有怨氣的。他回憶自己命運被決定的一幕:“1980年,我高中剛畢業,我媽隨我父親調往蕪湖,當時我們全家都遷往蕪湖,我媽為了傳承張一帖,決定要留一個子女在定潭繼承張一帖,當時呢,我們幾個人就坐下來,全家開了個家長會,最后決定讓我留下來,因為我的身體條件好一點,還有,我姐他們都上大學了,我呢,高中剛畢業,那一年也沒有考上,所以就讓我留下,讓我在這里繼承張一帖。當時我的情緒也是很大的,我還想繼續去參加高考,我自己也有理想,還是想到外面去闖世界。但是根據全家討論的意見,我最終還是尊重我媽的意見,留在這里繼承張一帖。”

  兄弟姐妹在外面的風光,他不可能不羨慕。但如今,他也找到了自己的成就感和生活樂趣:風風火火籌建新安國醫博物館;接全國各地的末藥訂單;夫婦合作,采藥、制藥、配藥;為附近的鄉親免費看病,為外地的病患函診……

  關于函診,這是李濟仁老先生早年在中醫界獨創的診療形式,就是用書信、電話等形式免費為遠方的患者看病。

  李挺說:“我們這里農村里的人,大部分都到城市里去打工了,他們在外面有了病之類的還是相信我,在我們這里配藥,我們幫他們把藥配好再通過快遞公司給他們郵寄過去,一直都還是這個習慣。”

  閑下來的時候,在家里庭院的桂花樹下,一家人,炒幾盤山間野味和土菜,再斟上自家用野蜂蜜釀的酒……

  他說,這里空氣好,山清水秀,過日子是不差的。

  但如今的村莊也不是世外桃源,因為一些房地產開發和外來的小型企業,定潭村的河流最近遭受水污染,采訪的這兩天,張一帖診所陸續來了一些拉肚子的村民,說是喝被污染的水源造成的。

  漸漸黃昏,李挺暫且擱下我們,面容嚴肅地用家鄉話和村民們商量對策。在這里,他的角色有一點鄉紳的色彩。

  [作者系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研究部主任,研究館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美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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