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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誣告校長強奸47年后替其翻案:不把污名帶進棺材 作者: 文章來源:中國青年報 點擊數: 9246 更新時間:2016/8/17 12:08:31
41年都過去了。作為一起強奸案的受害者和最核心的證人,在陰影里生活了半輩子之后,王佳芳終于決定打破沉默,承認自己的謊言。 這個57歲的小個頭女人已經老了。在鑲著圓形亮片的黑色長褂下,癌細胞從直腸侵略到了淋巴和乳腺,她的臉上起了褶皺,腰上長出雞蛋樣的疙瘩,腿上浮現出塊狀的淤青。甚至,有時說一會兒話,她便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但為了去檢察院交材料,她起了個大早。平時走路不敢太費力的她,步行了半個小時,癱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她告訴工作人員,自己之前的證詞都是假的,對方卻不愿理會她,揮揮手勸她回去,“這個案子40多年了,根本翻不了,官司沒有打頭。” 她抓著沙發的扶手,賴著不肯走,聲嘶力竭地喊道,“錯了就是錯了,哪怕幾百年都可以翻嘛!” 不會上網的丈夫聽說她要翻案,害怕她被人暗害,也擔心傳開了“不光彩”。她卻抿著嘴擰著眉說,“我想好了,不管日子怎么過,都要翻案。” 16歲時,剛剛小學畢業的她,晚上找到當時的老師兼校長陳加錢,詢問自己是否被推薦上初中,不料卻被民兵五花大綁。在長達7天的漫長審訊后,她被迫誣陷了自己的老師,讓他因為“奸污女學生”入獄。 “那天月亮很大,屋頂還有兩片亮瓦,老師說點上油燈,我說不用了,問點事情就走。”王佳芳對記者回憶,自己穿著短袖和長褲,因為來了月經,怕弄臟了板凳,她堅持要站著。 審訊期間她住在一個“黑漆漆”的房間里,屋里沒有窗戶,沒有鋪蓋,只有一床破涼席。剛開始被問是否和陳加錢發生了關系,她一個勁說,“沒有!”然后哭喊著“帶我去醫院檢查!”對方不理不睬,只是不斷地重復“不承認就別想走!”身邊的民兵還沖她吐口水,揚起手要打她。 父親每天步行30里路來送飯,王佳芳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哭著讓他端走。挨到了第七天,審訊人員兇狠地說,“陳老師都承認了,你還不承認?”王佳芳怕極了,瞎編道,有,還不只一次,有好幾十次。 陳加錢說他曾無數次設想,如果王佳芳那天沒來敲自己的門,他會度過怎樣的一生?自己當年是一個“堂堂的小學校長”,根正苗紅的“貧農”出身,學校里唯一的公辦教師,區教育系統重點培養對象。而且,他還是村里發展的唯一的共產黨員,第二年8月便要公示。 他想,自己很可能會當上學區的教導主任,說不定還會“升官發財”。再不濟,他也還是個普通的人民教師,每個月能拿4000多元的退休金。 “無論如何,絕不至于像現在這樣。”他掏出下顎裝的假牙,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當時在審判大會上被民兵拉翻在地,滿臉是血,牙也掉了4顆。”判刑后他累計入獄9年。女兒因有個“勞改犯父親”輟學務農,女婿在漏水的老屋里被電死。妻子現在也終日精神恍惚,一提到這件事便罵罵咧咧。 如今,陳加錢總是穿著一身藍灰色的布衣,手縮在長長的袖子里,染過的頭發中夾著幾縷灰白,走路故意把腰板挺得筆直。 有一次在廣場上,他和妻子撞上了王佳芳。女人見了王佳芳,便對著地上“呸”地吐口水,還說要用棒棒打她。一個月后,王佳芳坐在床上,神情黯然地對記者說,“她肯定埋怨我,但我又去埋怨誰呢?我也是受害者呀!” 同陳加錢一樣,王佳芳的人生也被莫須有的污名壓彎。她本是個活潑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雖然文化成績一般,但她鉚著勁兒想讀初中。她甚至還想往上讀,考不上高中念個中專也行。當時她脾氣還很烈,性子很要強,經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同學干嘴仗,同學不給自己講題目,她便嚷嚷,“你有啥子了不起的!” “當時我還是學校里的籃球明星。”回憶到這一光輝歷史,虛弱的王佳芳臉上露出了笑意。她那時很瘦,跑得快,跳得高,投球格外準。就在出事的那個7月,她曾代表全沙灣小學去黃瑯區打了5天比賽,她們隊得了第一名。 然而,在被關進小房間后,她曾經的那些親密隊友,跑到審訊室的窗外大聲罵道,“9號打球打得好得很,作風卻不好!不要臉!”9號是王佳芳的球衣編號,那一刻,她感到恥辱從心里一點一點滲到了腳跟,她想罵回去,但是她不敢,只能咬著牙。 之后的4年,她拒絕了所有提親,因為覺得別人不過是想“撿便宜”,以為她不要彩禮。20歲時,她才經人介紹,帶著家里給的一床鋪蓋,遠嫁到了170公里外的四川省樂山市馬邊彝族自治縣。 倔強的王佳芳曾經也想過要打破沉默。早在1981年,陳加錢勞改了6年出獄后,打聽到王佳芳的婆家,花了幾十元車費趕來馬邊縣。看到陳加錢的時候,王佳芳剛從山上挖地回來,背著一個娃,牽著一個娃。 “聽了陳老師在看守所和農場的遭遇,我便哭了。”王佳芳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回憶。 她二話不說便同意改口供。她一邊流著淚口述,同行的代理人一邊寫,然后她讀過證詞,在上面簽字,按下指紋。 “誰知道,兩年后又有人又找到我,讓我改回原來的口供!”王佳芳拍著大腿說。工作人員嚴厲地說,改口供的話當年便是作偽證,陳加錢坐了6年牢,她也得坐6年。 王佳芳一聽,渾身軟了。當年她在村子里被人吐口水,她去鏟河沙,同學說,“哪個要和你這樣的人一起背!”她不想離開好不容易才搭建起的家。看著身邊乖巧可愛的孩子,她腦袋一片空白,顫抖著在新的證詞上簽下了字。 一位接近雷波縣司法局的人士證實了這件事。他在證詞中寫道:“他們去王佳芬(原文如此,王佳芳曾用名王佳芬)處威脅恫嚇,叫王佳芬反坐6年,一個農村婦女怎么經得住威脅,只有違心說,不是自己的意愿。” 那時,她的日子才剛剛有了起色。在馬邊彝族自治縣,她的丈夫不介意別人的閑言碎語。生產隊一放假,男人便去伐木場砍樹,然后把150斤重的木材背下山。當時上山撿枯柴,一斤只能賣一毛錢,男人卻給她買了一件兩三百元的藍色半褂衫。她也在家喂了兩頭豬,結婚兩年還生下了兩個娃娃。 “在那樣的時候,我怕呀!哪敢再鬧翻案!”數十年后,她對記者說。檢察院的人走后,王佳芳每次回到雷波縣的娘家,都不敢向人打聽老陳家住哪,也不敢問他怎么樣了。某一次,有人隨口告訴她,“陳老師一直找不到你的電話”。她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在許多個夜晚,她每次想到“陳加錢鬧翻案還得再坐6年牢”,心里便打了個冷戰。2013年,再次和陳加錢取得聯系,得知他又因“偽造證據,進行翻案活動”被判3年后,她心中這塊石頭便越來越重了。 然而,這時她已患癌3年,剛從西安做了治療回家。她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每天窩在床上或者沙發上,連地都下不了。她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像塊木頭”。 后來因為長期吃藥,王佳芳的氣色開始好轉,能勉強走路了。終于“有了力氣”的她,突然覺得,“再不翻案就來不及了”。更讓她感到振作的是,生病的幾年時間里,她每天躺在床上看法治節目,見證了趙作海案、聶樹斌案等冤假錯案的艱難反轉。 尤其是今年2月,23年堅持申訴的殺人嫌犯陳滿,被法院宣布無罪釋放。她得知這個消息后,立馬興奮地給陳老師打了電話。 “時代已經變了。”王佳芳充滿希望地對他說。一個月后,她告訴再婚的丈夫,自己要回老家看病。男人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將她送到車站。 臉色蠟黃、嘴唇發烏的王佳芳,拋下家里舒適的3層小樓,叮當作響的鍋碗瓢盆,和一雙正在念書的兒女,坐了30個小時的火車和8個小時的大巴,從陜西谷府縣顛簸回到老家四川雷波縣。她租下10平方米的小屋,每天用小電飯煲燉上一點洋芋、南瓜、白菜和粉條,一邊吃藥,一邊申訴。 王佳芳盼望著很快就能回家,然而,翻案并不像她想象的這么順利。 3月18日,她將自己新的供詞交到檢察院,工作人員不收,她扔在桌上便走。6月29日,她再次去交審問她的區婦聯主任李志榮的供詞,發現他們壓根兒沒有受理她之前的材料。工作人員一再對她說,“這個官司沒有打頭。” 可是,王佳芳想不通,自己作為“受害者”,從來沒有主動控告過陳加錢,他卻坐了9年牢。如今,她來說明自己從未被陳加錢傷害,仍然沒有用。 “真是求天天不應,叫地地無門。”陳加錢對王佳芳說。自從女婿被電死后,陳加錢只能靠幫人打官司,零零碎碎地掙點小錢,供養自己和女兒一家。而就在8年前,雷波縣人民法院開始禁止他在該縣做訴訟代理人。 這個“年輕時性格溫和”,“對學生就像師傅般耐心”的老人,在情緒激動時,甚至會捏緊拳頭,憤憤地說,“如果案子不能平反,我真的想去殺人!” 有時,王佳芳又會聽到他頹然地感嘆,“如果這個案子能扳過來,哪怕之后只能再活個一年兩年,我都可以閉眼了。” 一個月前,檢察院終于同意受理他們的案件復查申訴,并且承諾盡快解決。 然而,留給這兩位老人和癌癥病人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患癌6年,王佳芳的思維越來越遲緩,常常算不清復雜的年份。想起生病的確切時間,她像個孩子扳著手指頭咕噥道,“那應該是2000年”。日歷上翻過了一年,她不知道年份是多了還是少了。有時,算不清時間的她,甚至還會“穿越”回民國,以為某一年是“1929年”。不過,有一件事,她感到確定無疑——一旦發起病來,她隨時可能死掉。 每當有記者來到這個大涼山里的小縣城,靠著喝中藥保命的她,便會花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費勁地講述這個41年前的故事。在家人眼里“沒關系沒背景”的王佳芳,有時也感到有些害怕,她不斷地反問記者,“你覺得這個案子有希望嗎?”但是,當陳加錢問她,“你想把污名帶進棺材嗎?”和癌癥對抗了6年的她又使勁地搖頭。 |